我见过世间最美的坟墓
这次到俄罗斯采访世界杯,三十八天耽搁,只有决赛后的一天是属于自己的。我也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走出莫斯科,去了趟俄罗斯的外省:图拉。俄罗斯的公路系统并不发达,从莫斯卡到图拉只有200公里,驱车却要三个小时,而我热切地盼望着去到那里,因为我要去看看他的家和他的坟墓:列夫·托尔斯泰。
小的时候,最大的享受是每年暑假阅读家里的藏书,但有一个小书柜里的书,家里大人是不让读的。透过玻璃门,我好奇地看着那些书名:《十日谈》、《红与黑》、《俊友》、《三言二拍》……还有这本: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。为什么不让读?我不知道,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的电视剧不是电视里都放过的吗?后来上了中学,我从学校图书馆借到了这套厚厚的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,竖版繁写体的,周扬、谢素台翻译,和我家那套一样。翻开书的扉页,这个满脸胡须的老人让我过目难忘,我记住了他的名字:托尔斯泰,还有书本第一页写的那句话:“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,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”。
来到图拉的这天,当地的最高气温26摄氏度,灼热的太阳把人烤得焦躁不安,在没有空调的俄罗斯,这样的气温已经相当可怕了。但是,当我们走进亚斯纳亚·波良纳(意思是明亮的林中草地)时,一切的烦躁都烟消云散。被托尔斯泰称作“静穆而华丽”的池塘,悠远而沉静的白桦林、苹果树,托尔斯泰庄园,正是我想象中的模样。
托尔斯泰庄园占地380公顷,被称为“托尔斯泰的摇篮和坟墓”,文豪生于斯,死于此,一生在这座外公沃尔康斯基公爵留下来的庄园里劳动、思考、恋爱、创作。在这里,他写下了《战争与和平》、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等不朽名著。同样是在这里,他垂钓、游泳、滑冰、割草、打猎……也是在这里,他思考人类的命运和前途,陷入无尽的彷徨和痛苦之中。
托尔斯泰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酸儒。他当过兵,打过仗,年轻时放荡不羁,否则他怎么可能把《战争与和平》中的贵族生活写得那样栩栩如生。他醉生梦死,又终于找到了人生的方向,如此才有了《复活》。晚年,他过着农民一样的生活,粗布衣服,箪食瓢饮。牛奶、鸡蛋、糖、咖啡……全都从他的食谱中消失了,他每天只吃燕麦粥、小麦面包和菜汤。他把家里的农奴解放了,还想把土地分给穷苦人,这让他和他深爱的妻子索菲亚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。1910年一个风雪之夜,托尔斯泰从家里走了出去,怀揣着69个卢布。他漫无目的地游荡,11天后,身患肺炎的他在阿斯塔波沃火车站孤独地离开了人世。年轻的托尔斯泰曾经这样描述自己的婚姻生活:“午饭后我躺下休息,她在写东西,难以置信的幸福,她是难以想象的纯洁和美丽”。而托尔斯泰在阿斯塔波沃火车站最后的请求是:“不要让她来到我的面前”。
只要花几十卢布买张门票,就能享受免费的讲解服务,可惜的是讲解是俄语,我一点都听不懂,竖起耳朵认真听,也只能辨别出“托尔斯泰”、“索菲亚”等几个模糊的人名。但我想用最美的语言赞美托尔斯泰庄园的导游,她是我见过世界上最敬业、最动情的导游,虽然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,但我分明从她的表情和声调中听出她对托尔斯泰的崇敬,有一些段落,句尾有明显的韵脚,那是在吟诵托尔斯泰的诗句吗?我不知道,我连请教的话都不会说。
终于来到这里:托尔斯泰墓。这是我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地。没错,不是华丽的宫殿,没有如诗如画的美景,就是这样一抔黄土堆起来的方寸之地,两米长,半米宽,这就是托尔斯泰埋骨之处。我在墓前久久伫立,似有万语千言却想不出一句话。奥地利作家斯蒂芬·茨威格1928年曾来托尔斯泰庄园凭吊,他写过一篇文章:《世间最美的坟墓——记1928年的一次俄国旅行》,我想茨威格已经写尽了一个人站在托尔斯泰墓前的感受,所谓“眼前有景道不得”,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。
世间最美的坟墓
——记1928年的一次俄国旅行
(奥)斯蒂芬·茨威格
我在俄国所见到的景物再没有比托尔斯泰墓更宏伟、更感人的了。
这块将被后代永远怀着敬畏之情朝拜的尊严圣地,远离尘嚣,孤零零地躺在林荫里。顺着一条羊肠小路信步走去,穿过林间空地和灌木丛,便到了墓冢前;这只是一个长方形的土堆而已。无人守护,无人管理,只有几株大树荫庇。他的外孙女跟我讲,这些高大挺拔、在初秋的风中微微摇动的树木是托尔斯泰亲手栽种的。小的时候,他的哥哥尼古莱和他听保姆或村妇讲过一个古老传说,提到亲手种树的地方会变成幸福的所在。于是他们俩就在自己庄园的某块地上栽了几株树苗,这个儿童游戏不久也就忘了。托尔斯泰晚年才想起这桩儿时往事和关于幸福的奇妙许诺,饱经忧患的老人突然从中获得了一个新的、更美好的启示。他当即表示愿意将来埋骨于那些亲手栽种的树木之下。
后事就这样办了,完全按照托尔斯泰的愿望;他的墓成了世间最美的、给人印象最深刻的、最感人的坟墓。它只是树林中的一个小小长方形土丘,上面开满鲜花,没有十字架,没有墓碑,没有墓志铭,连托尔斯泰这个名字也没有。这个比谁都感到受自己的声名所累的伟人,就像偶尔被发现的流浪汉、不为人知的士兵那样不留名姓地被人埋葬了。谁都可以踏进他最后的安息地,围在四周的稀疏的木栅栏是不关闭的——保护列夫·托尔斯泰得以安息的没有任何别的东西,唯有人们的敬意;而通常,人们却总是怀着好奇,去破坏伟人墓地的宁静。这里,逼人的朴素禁锢住任何一种观赏的闲情,并且不容许你大声说话。风儿在俯临这座无名者之墓的树木之间飒飒响着,和暖的阳光在坟头嬉戏;冬天,白雪温柔地覆盖这片幽暗的土地。无论你在夏天还是冬天经过这儿,你都想象不到,这个小小的、隆起的长方形包容着当代最伟大的人物当中的一个。然而,恰恰是不留姓名,比所有挖空心思置办的大理石和奢华装饰更扣人心弦:今天,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,成百上千到他的安息地来的人中间没有一个有勇气,哪怕仅仅从这幽暗的土丘上摘下一朵花留作纪念。人们重新感到,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最后留下的、纪念碑式的朴素更打动人心的了。残废者大教堂大理石穹隆底下拿破仑的墓穴,魏玛公候之墓中歌德的灵寝,西敏司寺里莎士比亚的石棺,看上去都不像树林中的这个只有风儿低吟,甚至全无人语声,庄严肃穆,感人至深的无名墓冢那样能剧烈震撼每一个人内心深藏着的感情。
托尔斯泰出生后的190年,茨威格来凭吊之后的90年,我也来到此处,向这个伟大的灵魂鞠个躬。说起来还真是缘分,四年前去里约热内卢采访巴西世界杯,我的行囊里装了一本茨威格的《巴西:未来之国》的中文版,采访间隙到巴西国立图书馆参观,看到图书馆接收读者的捐赠,就把这本茨威格的作品捐了出去。四年之后又是世界杯的因缘,我到托尔斯泰墓前凭吊,脑海中浮现的,又是茨威格文章中的句子,是天意还是巧合呢?
在俄罗斯,我见过很多宏伟的陵墓和雕塑,但正如茨威格所说,最美的坟墓,是在这里:俄罗斯外省,图拉乡下的一个庄园里,没有十字架,没有墓碑,没有墓志铭,连名字都没有。当我告别托尔斯泰庄园时,原来晴朗的天空忽然下起雨来。在莫斯科,我受够了这里的天气,一时晴,一时雨,有时下太阳雨。但这样的豪雨,却还是第一次碰到。一会儿,云开雨收,天又放晴了。“人生的一切变化,一切魅力,一切美,都是由光明和阴影构成的”,这是托尔斯泰说的吧?太阳出来了,走吧。
最近我还写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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